苹果供应链公司从中国向越南转移,正在变成一场步步惊心的豪赌,外迁公司承受着最大的风险,并有可能错失中国市场的新机会
4月中旬,天气阴沉的越南北部北宁省来了一批过百人的中国企业考察团。这种大型考察团上一轮的密集到访是在三年前,中国疫情政策调整后,高峰期再次到来。
在这个百人考察团里,有做薄膜的、做模具的、做模切的、做化工原料的、做工厂地面的、做无尘车间的,还有做劳务派遣的,绝大部分企业集中在深圳、东莞。
北宁省是中国考察团必访的一个省。它位于越南北部农产丰饶的红河三角洲 (Red River Delta) 地区,是越南最小的省,同时也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。离中国近、人口稠密、政策优惠,让北宁成为中国工厂南下的重要落脚点。
这几年来,北宁省对外商实行了“一个窗口”政策,及时帮助外商办理投资手续,最大化缩短审批时间,北宁工业区吸引了众多外企。苹果供应链上最大的组装供应商富士康的越南生产基地就在这里。
一位常驻北宁的中资企业负责人对《财经十一人》说,这是他第一次在北宁见到这么多中国人,中餐厅人满为患。当地的中资企业没有这么大的会议室,只能分批接待,或者腾出员工餐厅。
对于北宁来说,一拨又一拨中国人到来是新的机会。但上述中企负责人观察,中资企业对越南的投资态度外热内冷。“嚷嚷着要出来的人多,实际落地的少。”
徐进,某苹果供应链厂商海外业务负责人,随考察团第一次来到越南。这一天,他从轰鸣中的电子厂走出来,在门口急促地抽着烟。在他身后,年轻女工们扎着长长的麻花辫、穿着拖鞋,交谈间两手一折,不疾不徐地打包出一个成品。空气中弥散着轻微异味,粉尘浮动。
徐进近期去了一趟美国,苹果公司对接的客户负责人明确告诉他,要求他的公司一定时间内必须在越南或印度设立工厂,产能规模不作要求,但必须要有。
中国公司跟随苹果全球生产策略往越南等东南亚国家迁移,最早要追溯到五年前。越南被公认为是东南亚最适合建设工厂的国家。能脱口而出的优势包括:劳动力丰沛、成本低。但近三年,越南的光环正在消退。
今年一季度,越南GDP (国内生产总值) 同比增长3.32%至974.2亿美元,较去年8.02%的增速大幅放缓;出口同比下降11.9%,其中智能手机出货量同比下降15%,电子产品出货量同比下降10.9%。
全球消费电子行业低迷已超过三年。市场研究机构IDC数据显示,2023年一季度,全球智能手机、PC、平板电脑的出货量同比分别下滑了14.6%、29%和19.1%。
苹果被认为最具韧性,现在也显得吃力。2023财年二季报 (为2023年一季度) ,苹果营收同比下滑2.5%至948.4亿美元,净利润同比下滑3.4%至241.6亿美元,已连续两个季度下滑。对于苹果供应链中的数千家公司来说,这不是一个好兆头。本就不充裕的订单里,飞往越南、印度的多了,飞向中国的就少了。
考察团里的一位电子厂老板在餐桌上吐槽越南的各种不便,比如基建不全、配套不齐、地价过高。有人接了一句话,“但这里有订单。”
中国工厂向越南转移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:2010年后,越南承接的中国产业转移以鞋服等劳动密集型产业为主,主要出于人力、地价等成本要素的考虑;2019年中美贸易摩擦以来,美国连续多轮对中国进口产品加征关税,电子行业是重点,由此引发了以出口美国的电子企业为主的第二波转移潮;现在,外资企业的供应链策略加速由“all in中国”转为“中国+N”,以苹果为代表的转移,成了一大新趋势。
果链是以苹果为核心的供应链。在中国,果链上有超过150家供应商、259个工厂,分布在河南、广东、江苏、浙江、湖北、四川、重庆等地。这些供应商与它们的供应商自中国向东南亚、南亚迁徙,一条条无形的丝线已汇集成一张巨大的网络。
今年一季度,韩资企业对越南的投资额锐减70.4%至4.74亿美元。韩资在退场,中资却不得不入场。为了拿下美国市场的订单,到越南生产是一个必选项,哪怕越南的生产成本比中国更高。
但对于果链企业来说,到越南去,不再是一种选择,而是别无选择。但考察团成员认为,越南政策红利期最多还有三五年。
向外走的果链从业者有着潜在共识:如果未来再出现一个iPhone4般的产品,要做好苹果不再眷顾中国的准备
自越南首都河内向东北方向,40公里的公路需驾车一小时,穿过水塘和一年三熟、绿油油的水稻田,掠过南方农村常见的平房和小楼,如同时空穿梭,眼前迅速从田园牧歌式的景象跃入工业大生产时代。
富士康、立讯精密、歌尔声学、蓝思玻璃、领益智造、裕同包装……苹果供应链企业的园区鳞次栉比地排布在一起,厂房绵延,看不出边际,几块木板支撑起路旁瘦小的行道树。深蓝色的围挡里,塔吊、混凝土搅拌车和挖掘机又建设着新的厂区。
苹果的抉择是商业与非商业因素叠加的结果。去年疫情曾造成苹果产品一时供应短缺,美国政府又向苹果施压。出于供应链安全的考虑,苹果加速将供应链转向越南、印度。越南以生产耳机、电脑和平板等产品为主,印度以生产手机为主。
第三方市场调研机构Counterpoint高级分析师Ivan Lam对《财经十一人》解释,前者这类产品的生产难度比手机低,且印度市场需求没有显著增加,与中国接壤、物流方便的越南因此更受供应商青睐。而手机的生产体系复杂,需要庞大的资源,再加上苹果手机在印度的市场潜力巨大,印度也因此担负起了生产苹果手机的重任。
多位越南及印度果链人士告诉《财经十一人》,苹果的策略很简单,一定比例的订单必须转移向海外,谁在海外有厂,订单就给谁。
富士康、歌尔声学将分别投资1亿美元和2.8亿美元在越南新建工厂。苹果镜头、摄像头供应商舜宇光学今年3月提出,将投资20亿-25亿美元在越南新建工业中心。中国笔记本电脑代工大厂广达近期也宣布,将投资约5000万美元,首次在越南建厂,业内人士猜测是为了生产苹果电脑。
除了新建工厂,国内原有的果链产线也在外迁。《财经十一人》了解到2022年底歌尔声学在失去了一批苹果耳机订单后将11条苹果产线转移至越南,占苹果产线%,国内留下了研发团队,以及汽车、VR等产线。
歌尔声学对《财经十一人》回应,因保密协议不便透露客户生产线、供应链等问题,国内仍是公司的大本营,从零组件到相关整机研发,制造等。
但即便多家果链头部企业落地已久,越南的供应链生态土壤依然贫瘠。绝大部分原材料、设备依然要从中国进口,能在越南本地采购的品类少、质量一般,且价格高昂。“最夸张的一次是网线,越南本地的比深圳的贵60%。”一位越南中资企业负责人说。
闫磊是一家在越南的中资果链企业负责人,他对《财经十一人》说,这不是他们公司的要求,而是终端客户的要求。从一级供应商到二级供应商,未来到供应商,越南本土化的目标逐步向上渗透。
越南政府不甘心只做来料加工,而是规定产品要从越南出口,必须获得越南制造 (Made in Vietnam) 的产地证,其中一项标准就是产品必须有30%以上的成本在越南本地产生。
徐进所在的公司为富士康、立讯精密、歌尔等果链企业供应设备,在收到苹果转移的要求后,没有过多犹豫。做这个决定,除了硬性要求的考虑,也有对苹果的信心:“苹果不仅是客户,也是导师。”
这家公司加入苹果供应链近十年。早期创业时,产品还很低端,但在随后的十年里,苹果对中国供应链企业倾注了大量心力,协助供应商研发创新、改进工艺、规范生产流程,给予从设备到技术的指导。十年来,苹果的订单量和利润相对稳定,且账期短,做苹果的订单让他的公司资金周转率大大提升。
徐进把果链外迁视作一次走出去的契机。“如果不是苹果,我们不会想到可以向外走。这是我们能力又一次提升的机会。”
何森在消费电子行业工作了20余年,他所在的企业为歌尔、瑞声等苹果耳机供应商提供扬声器材料。他告诉《财经十一人》,歌尔也希望他们搬去越南,但他们暂时还不敢搬。
“我们太上游了,都是中型设备,投资打底千万元级别的,中间部件、做加工的买几台二手设备,加上场地投资可能也就百八十万元。”何森预计,轮到材料端去越南做配套大约还要十年。
这批暂不打算重资产投入的企业,也在越南布下了据点,成立贸易公司、代表处,负责对接客户、售后服务。
先卡位——新到场的供应商们大多怀揣着这样的目标而来。新兴国家越南不乏机遇,但也风险四伏。入场太晚,竞争力不足;入场太早,又无法承受亏损。
人们时刻揣度着、判断着,何时是自己所在的细分赛道里最好的时机。“客户都到越南去了,你无非是在什么节点到越南去而已,迟早的事。”何森说。
有知情人士告诉《财经十一人》,苹果的玻璃盖板供应商如蓝思科技、伯恩光学虽然已在越南设厂,但还没有做规模化投资,订单较少,设备也不具备量产性,大量的加工仍在国内完成。但它们的卡位已经完成了,接下。